第118章 闻琴(下)_嚼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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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8章 闻琴(下)

  第118章闻琴(下)

  原本沐瑛仙是要以抚琴一曲交换帝膏酒,此刻虽然还是要抚琴,却是要以此为凭,来断一断他齐敬之是不是在说谎。

  品味着其中差别,齐敬之颇有些哭笑不得,无奈道:“既然如此,沐姑娘是继续空手弹琴,还是回去取?我可以在这里等。”

  “不必这么麻烦!”

  沐瑛仙哼了一声,神情忽地一肃,眸光清正而庄重。

  她一抖水绿色的衣袖,两条手臂向前平伸,两肘自然弯曲,两只手掌顺势翻转向天。

  齐敬之自然被她这个古怪举动吸引,目光才投注过去,瞳孔之中就映出了一道耀眼的碧青色光华。

  那璀璨的光华之中,一张瑶琴赫然浮现于沐瑛仙的双手之上。

  这是一张七弦琴,长约三尺半,造型浑厚、线条流畅,漆面青绿温润,隐隐有星星点点的光华闪烁,于素雅之中又显出三分贵气。

  饶是今夜沐瑛仙已经带给他太多的震动,齐敬之依旧看得瞳孔一缩,心中波澜大起。

  这张瑶琴凭空浮现于少女手中的情景,对齐敬之而言又何止是似曾相识?

  奈何沐瑛仙并没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,当即转身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,很是干脆地盘膝坐下,顺势横琴于膝上,皓腕轻抬、素手拨弦。

  清幽雅致的乐音随之响起,飘逸空灵、宛若天声。

  齐敬之压下心头悸动,缓步上前,立在沐瑛仙身侧。

  他抬眼四望,但见清波明月、树影婆娑,天地间仿佛唯此二人,身心不由为之一松。

  渐渐的,琴音由一开始的细腻柔和转为雄劲铿锵,终至于浑厚宏大,宛如钟磬之音。

  齐敬之听在耳中,眼前景物渐渐模糊淡去,不知怎的,竟忽然记起了杀陈二前的那个晚上。

  当时磨刀之后,他静静坐在月下,眼前万里松涛如怒,更有夜风如吼、狼啸猿啼,胸中登时便有豪气生发、充盈肺腑。

  又一闪念,他似乎正立于升仙谷顶,眼前夕阳残照、暮云四合,山风呼啸鼓荡,千林万木化作连绵不绝的拍岸惊涛,雄浑瑰丽,让人心胸为之一阔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萦绕于耳际的琴声已杳然无踪。

  弥散于心间的诸般声响、重重影像也尽皆散去,齐敬之眼前复归清明。

  他初时还有些怅然迷惘,片刻之后忽然惊觉,似乎方才琴声入耳入心之后,竟引来了一次迷神之劫?

  只不过,齐敬之对自己如何骤然遭劫、又如何安然渡过,竟是全无记忆,就仿佛那并不是令感应境修士忌惮非常的一次劫难,而只是他午夜梦回之际,任凭如何回想都再难记起的一场迷梦。

  他低头看向身侧的沐瑛仙,恰对上那对清澈如秋水的眸子。

  这一回,他从少女的眸子里读出了极复杂的情绪,七分是惊讶,两分是喜悦,剩下的一分,似乎是……钦敬?

  就在这时,沐瑛仙忽地抬起右手,朝他的头顶指了指。

  齐敬之一愣,抬头一看,就见头顶不知何时竟悬着一缕极为凝聚的青气,而且明明是气,看上去竟有种厚重挺拔之意,似乎还有气味,闻上去竟有些像是……家的味道、小松山的味道。

  他看在眼里、闻在鼻中,心底油然生出几分亲切:“这是什么?”

  “这是甲木之气!”

  沐瑛仙毫不掩饰地深吸了一口气,随即眯起眼睛,语气里竟带着几分陶醉。

  “我先前见齐兄用来护身的灵气花里胡哨的,还道你是个不挑食的,不想修行的本经竟是木行功法,而且明显极为高深,在餐霞这一层就能提炼出如此精纯的甲木之气!”

  说着,少女又明目张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,甚至还砸了咂嘴,似乎是在仔细品味:“嗯,还带着松柏木的香气……松柏木者,泼雪凑霜、参天覆地,风撼笙篁之奏、雨余旌旆之张!”

  “这松柏木向来最喜欢天河雨露之水,与《飞龙唤霖谱》堪称相得益彰,也难怪你能强记下部分神韵了。嗯,你也确实不是朱襄氏之后,赤心木与其说是木行,倒不如说是火行。”

  齐敬之闻言愕然,原来直到此刻,身旁这个少女才终于相信自己没有撒谎,而且她懂的还真是多啊!

  只不过有一点沐瑛仙判断错了,《仙羽经》可不是什么木行功法,起码在壮命卷里没有丝毫提及。

  然而齐敬之又一转念,猛然记起了上代玄都观主那首诗的后两句,这心里又有些不大肯定了。

  见他脸上神色变幻,沐瑛仙当即哼了一声:“我不过是远远地闻了闻味道,伱就心疼成这样,真是再悭吝也没有了!”

  齐敬之听了就是一愣,旋即又是一笑:“你喜欢就拿去,也算是我听你抚琴一曲的谢礼。”

  “嗯?齐兄果然大气!”

  沐瑛仙立刻转嗔为喜,扬起素手一招。

  半空那一缕松柏甲木之气立刻舍了齐敬之,向着少女翩然落下。

  沐瑛仙接在手中,毫不犹豫地将之一扯两半,一半收入袖中,一半抛给了依偎在她膝边的桃屋。

  这只青毛兔子立刻张嘴截住,同时两只小爪子凑在嘴边,一点一点将甲木之气往里送。

  沐瑛仙低头瞧着它进食,忍不住伸手捋了捋那对毛茸茸的短耳,还不忘嘱咐道:“多吃些,长得壮实些,不然没准儿哪天就被人擒住吃肉了!”

  闻听此言,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,实没想到这少女竟然如此记仇。

  他想了想,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沐姑娘,我心中尚有几个疑问,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?”

  沐瑛仙抬起头,见齐敬之神情郑重,当即便是一笑:“我瞧你这人还算爽利,为你解答一二倒也无妨。只不过我抬着头看你,这脖颈实在是有些累。”

  听见这话,齐敬之只是略作犹豫,便也盘膝坐下。

  他望着眼前水波荡漾的湖面,闻着身侧沁人心脾的幽香,忽然感受到几分当日与焦玉浪一起烤肉望天时的惬意悠闲。

  齐敬之没有去看一旁的沐瑛仙,语气里多了几分悠然:“沐姑娘先前所奏的那首琴曲,不知是何名目?”

  他话音才落,少女清脆的嗓音便跟着响起,不是回答,却是反问:“先前齐兄听我抚琴,似乎进入了顿悟定境,不如你先讲讲,从我的琴曲里都听出了什么?”

  耳听得沐瑛仙似乎有所误会,齐敬之并没有出言纠正,只因方才的迷神之劫来得悄无声息,亦无什么危害,若非与他过去所经历过的顿悟迥然不同,怕是连齐敬之自己也无从分辨,更别提身旁的少女了。

  他认真地想了想,一字一句答道:“我听出了峭壁悬崖、深山幽谷,听出了日月轮转、狂风怒啸,听出了松林郁茂、波涛万顷!”

  听齐敬之语罢,沐瑛仙竟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,才轻声道:“我幼时得了一本琴谱,名为《灵妙天音谱》,又唤作《太古引》。正所谓,以我清净耳,听此太古音!又曰,三尺丝桐太古音,清风明月是知心……”

  说到此处,少女似乎停顿了一瞬,又紧接着道:“我方才所奏,名为《万壑松风》,若论雄壮宏阔,这一曲当在《灵妙天音谱》中位居前列。”

  齐敬之恍然,心中不由暗道:“这就难怪了,我在小松山坐看松涛十几年,可是再熟悉也没有了!这一曲《万壑松风》竟能囊括我心中之景,甚至还犹有过之,果真是灵妙天音!”

  “嗯……那本曲谱中的琴曲想必不少,她偏偏选了这一首,也委实是太巧。若换做别的曲子,怕是绝不可能让我心中共鸣若此。所谓机缘聚散,委实妙不可言!”

  念及于此,齐敬之心头便是一动,略一感应,果见心头怒鹤的舞姿又有了玄妙变化,赫然多出了几分高古出尘之意,还当真是“以我清净耳,听此太古音”啊!

  他心中忽而生出玄妙预感,今后自己应是轻易不会再遭迷神之劫了,而且只要他想,便能自山野之间提炼出松柏甲木之气。

  欣喜之余,齐敬之心里不免又有些疑惑:“哪怕我有十几年松海听涛的经历,仙羽经与《万壑松风》也未免契合得有些过头了,简直圆融无间,无半点不谐之处。”

  “真要论起来,从鹤履的传说和上代玄都观主的诗句来看,明明仙鹤与桃花才该是一对儿吧?”

  见他半天没说话,沐瑛仙忍不住轻哼了一声:“齐兄先前还骗我说自己不通音律,如今不消提了,这曲《万壑松风》又成了你的囊中之物吧?”

  到了此刻,齐敬之哪还不知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,当即坦然说道:“我不止记下了《万壑松风》,还由此学会了一种餐霞法门,区区一囊老酒,实在不足以抵偿,要不……”

  不等他把话说完,沐瑛仙已是摇了摇头,出言打断道:“虽然《万壑松风》正好对应松柏之木,可哪怕我早就弹得精熟,却也做不到以此来提炼松柏甲木之气,可见更多的还是你自己的本事。”

  “更何况咱们有言在先,抚琴一曲换老酒一囊,而且这不是还有一缕松柏甲木之气做搭头么,我已是赚了!”

  沐瑛仙语罢,忽又颇为好奇地道:“嗯……只是看齐兄先前那件花衣裳,就知你所修的本经颇为奇特,绝不是我听说过的任何一种木行功法。不知可否也为我解惑?”

  这少女与邓符卿相识,而且应该关系匪浅,齐敬之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,当即痛快答道:“是我偶得的一本《仙羽经》残卷,据邓前辈认定,乃是仙羽山玄都观的传承。”

  “《仙羽经》?”这回轮到沐瑛仙愣神了。

  她眉峰微蹙,默然思索了一会儿,忽然就笑出了声:“这下子我就明白了!难怪那个再小心眼不过的邓叟竟能容你偷学霖谱……”

  眼见少女似乎是明白了,齐敬之自己可还糊涂着呢,当即开口问道:“沐姑娘,我的《仙羽经》应当与松柏木无涉,甚至应当不是木行功法,为何能与霖谱相合,还与《万壑松风》如此投契?”

  沐瑛仙应是也想到了这一层,摇头说道:“先前是我想差了,还以为你的本经偏向松柏甲木,这才能感应和强记霖谱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少女忽然回过味来,登时没好气地道:“明明是你的本经,怎么却来问我?我对《仙羽经》所知不多,但保不齐它在音律上就有这种独特功效呢?总不能是因为你的悟性太高吧?”

  齐敬之不由哑然,难不成《仙羽经》本该成就正统舞鹤心骨,真就有这种功效?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自己的悟性应当也很是不差。

  沐瑛仙哪里知道齐敬之心中所想,略作沉吟又继续道:“至于《万壑松风》,正如《太古引》总纲之中有那两句诗作为点睛之笔,《万壑松风》曲谱下亦有几句精辟注解……”

  “既然你已经学会了这首曲子,我索性好人做到底,尽数说与你听,就当是那一缕松柏甲木之气的回礼吧。”

  齐敬之闻言又笑,身旁这少女还真是个爽利性子,一方面记仇就是记仇,另一方面则是不爱欠人情。

  由此看来,他那一囊帝膏酒还得抓紧兑现了才是。

  齐敬之这样想着,就听沐瑛仙一本正经地说道:“其一,甲木天干作首排,原无枝叶与根荄。欲存天地千年久,直向沙泥万丈埋……这说的便是甲木韧性最坚。”

  “其二,便是我先前提过的,松柏木者,泼雪凑霜、参天覆地,风撼笙篁之奏、雨余旌旆之张……说的便是松柏乃是甲木之中的佼佼者。”

  “其三,要紧处只有两句,便是……鹤算千年寿,松龄万古春。这一句又与‘欲存天地千年久’乃至《太古引》这个总名目遥相呼应,可谓丝丝入扣……哎?”

  说着说着,沐瑛仙就是一愣,接着便反应过来:“鹤算千年寿,松龄万古春!先前我竟没想到这一节,《仙羽经》能与《万壑松风》匹配,就落在一个寿字上!”

  说到最后,虽然沐瑛仙的语声一如先前那般清丽悦耳,落入齐敬之耳中却宛若惊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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