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落日_惊落晚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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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昏落日

  余辰景掉落深海,尸体被潮水冲到岸边,卡在岩石缝隙里,缉毒队的同事找到他尸体时,手脚被海水泡得发涨,脸肿得像冷馒头,鱼虫环绕他周围,啃咬他的尸身,徐尘屿没有叫骂,也没有眼泪,只是沉默地打捞着师傅的遗体,始终一言不发。

  同僚们将他带回故乡,七天后,余辰景出殡,那一天无比漫长。

  初冬的清晨寒风刺骨,天际飘荡着细雨。

  季松临撑着黑伞走在徐尘屿身侧,他肩膀淋湿了,却没让一丁点雨水碰到徐尘屿,两人默默无言,他们延着灵车的轨迹往前走,潮湿的脚步拖拽出雨水痕迹,从殡仪馆到陵园有两公里,一共三千步,他们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踩在了徐尘屿心上。

  走进陵园时,听见山顶回荡着梵音,哀伤溢满了灰暗的天际。缉毒队长薨逝的消息在警局不胫而走,能到场的同僚都到了,大家穿着黑衣黑裤,除了眼睛露在外,几乎看不清模样。

  孙思瑾在墓碑前放下一簇扶郎花,他摘掉帽子,对着无名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,身后的同事排排站,也紧跟着鞠躬,敬军礼,这群警察用队友的方式送余辰景最后一程。

  余辰景的妻子和女儿站在墓前,警察敬军礼的时候,他妻子泪眼摩挲,女人背过身去,偷偷摸了好几次眼睛,女儿一直小声哽咽着,躲在母亲怀里。

  徐尘屿全程面无表情,在墓前洒下一杯黄粱酒,那是余辰景生前最爱的酒,他仰首看着这座埋藏着无数亡魂的山头。他今天穿高领黑毛衣,倒三角身材显得异常挺拔。

  徐尘屿环视着陵园,这座山葬着他的父亲,如今又埋葬了他的师傅,墓碑前没有刻名字,没有照片,风雨飘摇间,他茫然地不知身归何处,他看着墓碑,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终途,狠狠地打了个激灵。

  季松临站在他身侧,肩膀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晨霜,他挪近两步,肩膀挨着他的肩膀,跟着悄无声息地握住他的手,以十指相扣的方式,他把掌心的温度传给他,徐尘屿回头,嘴角漾开一个隐约笑意,有安抚的意思在里面。

  余辰景的妻子和吴语铃蹲在墓碑前烧纸钱,偶尔耳语两句,他妻子今日打扮得体,齐肩发编成辫子,束在脑后,风中夹杂着雨,浸湿了她的鬓发,她看起来比过去矮了些,许是佝偻着腰的缘故。

  吴语铃转过头,无意间瞥见季松临和徐尘屿紧紧交握的双手,愣了一瞬,随即又想到两人是好朋友,这种境况下,季松临也许在安慰儿子。

  她目光上移,看见了他们望向彼此的模样,不知道为什么,她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,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。

  孙思瑾拜祭完,跟余辰景的女儿说了几句话,便走到徐尘屿跟前,两人松开相握的手,季松临暂时把空间还给他,退到一旁等着。

  孙思瑾没注意到这些细节,他面色如常,走上前拍了拍徐尘屿肩膀,说:“这是领导班子商量后的决定,放松点,我们等你归队。”

  徐尘屿点头,只说他明白的。

  不止孙思瑾,队里长辈一一如此,他们安慰完余辰景的女儿,总要走过来同徐尘屿聊两句,对话内容无非是宽慰之类的词,在同事眼里,徐尘屿就像余辰景另一个儿子,徐尘屿接受大家的善意,他表现大方,诚恳而认真地道谢。

  吴语铃看着消瘦不少的儿子,满眼心疼,她带了好些感冒药,把塑料袋递给儿子的时候,顺便伸手拍掉他衣襟上的泥土。

  “医院这两天太忙了,我明天还有一台手术,等周末,妈给你炖锅鸡汤.......”

  徐尘屿点点头,帮吴语铃拉紧衣领:“您多穿点,别感冒了。”

  吴语铃似乎还有话,她用余光瞥见季松临自然而然地接过徐尘屿手中的塑料袋,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,终是什么都没讲。

  该有的仪式全部走完,警局的同僚陆续下山,余辰景的妻子搂着女儿肩膀,她擦掉眼角最后那点脆弱,转回身:“小徐,出发前,你师傅老嚷着要请你来家里吃饭,我那段时间加班,没来及筹备,”她眼里有泪水,却笑着说:“你要是得空了,就来阿姨家坐坐。”

  徐尘屿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,在雨帘里,他脸色苍白,也笑着回应:“好。”末了又加了一句:“节哀顺变,天凉了,您也要保重身体。”

  徐尘屿望向余辰景的小女儿,勉强笑了笑:“阳阳明年就要中考了吧?”

  阳阳点点头,混杂着哭过后的鼻音说:“明年七月份考试,我想去市一中念高中。”

  “市一中不错,师资力量都是最好的,”徐尘屿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,他看了看小姑娘,最终还是像长辈一样说了最普通又真挚的祝福:“好好念书,以后考一个好大学。”

  阳阳拽了下粉色书包的带子,乖巧地抿着嘴唇点头。

  “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,咱们也该回家了,”女人抬手拢了拢耳侧被风吹乱的发,黑发里参杂着丝缕白色,她握紧女儿的手:“去,跟叔叔说再见。”

  小姑娘今年十五岁,长得很清秀,一头乌黑长发扎起高马尾,露出光洁的额头,眼尾有颗泪痣,她鼻头通红,眼睛微肿,听到母亲的嘱咐,还是乖乖走到徐尘屿跟前:“尘屿叔叔再见,”她抬头看了季松临一眼,礼貌也说:“叔叔再见。”

  徐尘屿站在山顶,眺望着那母女俩离开,季松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缉毒队长的场景。

  当时正值晚秋,霞光将余辰景的影子拉长,告别的时候,他没回头,在风中扬起手挥了挥,随着越走越远的脚步,他那身躯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,淹没在人海里。

  突然间,季松临对“生命”有了不一样的认识,普通人最后能留给世界的,也许只有一抹背影,正因为如此,“有限”二字显得更加珍贵,季松临望了一眼徐尘屿的侧脸,他不知道两人之间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消磨和浪费,意外永远比明天来得更快。

  不由自主地,季松临心中升起冲动和期待,他想立即牵过徐尘屿的手,牢牢握在掌心,再也不放开。

  葬礼结束,他们漫步走回公寓,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烟雾,几点疏雨中,季松临为他撑伞,握着徐尘屿的左手走在街上,过往行人来来往往,但他不在乎,他也是。

  自从前夜过后,两人谁都没有提及那个拥抱,心照不宣却选择三缄其口,“情”之一字,不一定非要说出口,看看眼睛就能了然,爱从来都不耍把戏。对于他们来讲,那个拥抱,更像是黑暗过去,姗姗来迟的双向奔赴。

  再一次打开公寓的门,沙发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和裤子已经被季松临收拾干净了,件件叠加,整齐地摞成堆。季松临换掉初冬里死去的花,给白瓷瓶插|上绿植,小屋总算恢复了一点生机。

  看着整洁得一层不染的客厅,徐尘屿整个心都被温暖包裹住,他突然说:“我们去看落日吧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季松临点头,两人走去了阳台,公寓在三十七楼,能将半个z市尽揽眼底,小阳台还算宽阔,墙根脚有一方长椅,外檐下养了些秀丽花草,初冬到了,爬山虎枝叶枯萎,半死不活地缠在围栏上。

  起了风,吹散了蒙蒙细雨,天际逐渐放晴,这是冬天里难得的好时刻,柔软云团下埋着金粉色的夕阳,橘红的天际霞光万丈。

  红霞漫天映在徐尘屿眼里,他侧首问:“身上有烟吗?”

  翻找了下衣兜,季松临摸出精巧的小盒子,“啪”地打开,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根了。香烟在手里转了个方向,他递给徐尘屿,为他点燃赤红色的星火。

  徐尘屿吸了一口,眯起眼吐出烟雾,他没再呛到,动作熟练得远胜第一次,他把烟还给季松临,不用说什么,季松临就接过来,也吸了一口。

  气氛到这里烘托得正好,语言在他们之间显得多余,季松临没有试图跟他讨论生命的真相,无可奈何的事情太多了,言辞显然不能成为安慰人的蜜糖,所以落寞时,季松临选择陪他抽一根烟。

  烟圈卷成白雾,在眼前慢慢散开,余晖下沉,两具影子在地面交缠,他们一个一口,就把这根香烟抽完了。

  摁灭了香烟,徐尘屿弓下背脊,歪着脑袋枕在胳膊上,他看着黄昏一点一点吃掉落日,夜色来临,捎带灯火,静谧的气氛让他内心难得宁静。

  手背覆过来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,季松临用食指在徐尘屿手背上轻轻点了点:“都七点半了,你饿不饿?”

  徐尘屿无意识地摇摇头,季松临的手没放开,反而加重了点力道,在他灼灼目光中,说谎的人才反应过来,接着点点头,终是实话实说:“有一点儿。”

  季松临宠溺地笑了声:“想吃什么?”

  徐尘屿还真思索了片刻,他眼睫微眨,嘴角的小梨涡盛放了久违的笑容:“素面,你上次煮的那个。”

  “那你在这玩会儿,一会儿就能吃了,”季松临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,转身刚好要迈出脚步,就被徐尘屿拽住衣袖,他说:“哎,我帮你啊。”

  “你确定?”

  周末约会那次,徐尘屿下厨做菜,差点炸飞了厨房,季松临可忘不了,他看着眼前人认真的模样,脸上绽开戏谑神色,没忍住笑出了声。

  “煮饭这种事,一回生二回熟,”徐尘屿松开他那衣袖,站直了背脊:“小看我啊?”

  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样,季松临笑了。

  “好吧,是我的错,”他重新牵起徐尘屿的手,带着他走向厨房:“那就劳烦徐先生帮我洗菜。”

  打开水龙头,徐尘屿弓着身子,洗好一把绿油油的葱花,他放去漏盆里,又问还有其他能帮忙的吗?季松临只说让他去客厅玩,看看电视或者听下音乐,饿了的话就吃点小饼干。

  徐尘屿抱起手臂,他干脆靠着角落处:“我在这看着你,顺便学学怎么做菜。”

  好吧,季松临得承认,即便帮不上忙,他也十分乐意让徐尘屿陪着,他轻轻笑起来,往旁边一指:“那你站远点,别叫油烟熏到。”

  这笑容叫徐尘屿的心脏突突地跳了跳,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,桃花眼弯成月牙,落拓褪散,连眼角微微的皱褶也洋溢着幸福。

  厨房飘出的香味带着人间烟火,他看着季松临忙碌的背影,终于生出一种回归了生活的真实感。

  香油倒进热锅,油星子迸溅声随着佐料响起来,考虑到徐尘屿还在感冒,季松临还想炒两个素菜,他打开冰箱一看,里面只剩最后两个鸡蛋了,实在没有多余的食材让他发挥。他叹了口气,想着明天得去趟菜市场,把他的冰箱填满才成。不过好在季松临厨艺不赖,最后煮好两碗鸡蛋面,撒上佐料,香味飘得四溢满堂。

  两人把茶几抬去阳台,搭建成临时用餐的桌子,同坐长椅一边,这才动起筷子。

  季松临把碗里的煎鸡蛋挑到徐尘屿碗里,语气不疾不徐:“你要多吃点,瘦了好些。”

  鸡蛋又被挑回来,徐尘屿解释道:“感冒影响胃口,吃不了太多,你吃吧。”

  一个煎鸡蛋就这么来回让了两三次,季松临不许他再让,护住自个儿碗,露出少见的孩子气:“快吃,再闹会儿就成冷面了。”

  说不感动是假的,虽然只是一个鸡蛋,但是最琐碎的爱意往往藏在细微里。汤面下肚后,不止内心,徐尘屿周身都暖起来,两个男人吃东西很快,不一会儿素面就见了底,茶几上还放着半壶黄粱酒,两个玻璃杯。

  黄粱酒温过,比冷酒更显香。

  季松临斟满酒:“什么时候去上班?”

  “孙局给我放了大假,整整一个月呢。”徐尘屿把酒杯推到季松临跟前,才把另一杯揽过来。

  轻微的叹息隐在他声线里,季松临捕捉到了,原本不打算再提伤心事,但眼下夕阳隐入地平线,万家灯火连成片片星河,月亮隐约露出边角,这种氛围太适合促膝长谈,他没忍住,便问:“因为什么?”

  徐尘抿了抿唇线,他踌蹴片刻,才说起前事:“从沙美岛回来第二天,正巧是局里的射击比赛,我是参赛选手.....”他顿了顿,眼前仿佛回放了当时的情景:“但是上了射击场,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枪.....孙局觉得我情绪不稳定,领导班子商量以后,决定让我在家休息一段时间。”

  季松临皱起眉头,突然忆起在陵园时,孙思瑾对徐尘屿说等他归队,原来是这个意思。

  打开了话匣子,有些心事就避无可避了。

  “这件事对你有很大的影响?”

  “师傅曾经告诉过我,跟毒贩面对面的时候,哪怕晚一秒钟,也有可能丢掉性命,”徐尘屿闭上眼睛,脑海里浮现了坤海恶意的笑和错失的那一秒,他扯了扯嘴角,又像自嘲:“还真给他说中了!”

  季松临揽住徐尘屿的肩膀,侧了点身子,为他挡住暮色冷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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